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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孩子在吃了鱿鱼和稀饭后,第二天中毒死亡。一份疑点重重的法医鉴定,使投毒案被告两次被判死刑,虽多次开庭,但至今未结案。并且,造成涉案的三大家族冲突、上访不断。

原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毒物麻醉药品鉴定处处长张继宗认为,对案情先入为主、主观臆断、失去公正性的司法鉴定,常常是葫芦案的祸端。

南方周末记者黄秀丽发自福建福州平潭

“我是冤枉的,是公安陷害我的。”身穿橙色“号服”的福建省平潭县人念斌高声向法官陈述。他开口时很激动,弄得手铐和脚镣哗哗作响。

这是一件延迟3年未作终审判决的死刑案。33岁的念斌被公诉机关指控为投放危险物质罪,公诉方认为他在邻居丁云虾的烧水壶中投入鼠药,致使丁的两个孩子中毒身亡。从一审、再审,到二审,念斌两次被判处死刑。2009年11月5日,福建省高级法院开庭再审了此案。和前面5次开庭一样,念斌高呼冤枉。

已有判决认定念斌有罪的依据是水壶中残留鼠药成分的法医鉴定。而这份法医鉴定,却被中国顶尖的毒物专家评价为“与案情互相矛盾”、“证据链模糊不清”、“连毒源都没搞清楚,就草率判人死刑”。

这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法医鉴定?

两条人命

念斌和丁云虾本是相处甚笃的邻居,两人租住平潭澳前村村民陈炎姣的商铺,各自开了一家食杂店。平潭县隶属于福州市,由众多的岛屿组成,澳前村是其中一个渔村。

丁云虾记得,2006年7月28日晚,她的3个孩子睡到9点多,8岁的女儿俞悦忽然喊肚子痛。丁云虾时年32岁,丈夫俞建平2002年死于海难,她独自抚养着3个孩子。

丁云虾以为孩子着凉了,拿清凉油给她抹。这时,大儿子,10岁的俞攀口吐白沫、腿脚抽筋,6岁的小儿子俞涵也开始呕吐。

3个孩子被送到平潭县医院洗胃,俞攀、俞悦抢救无效死亡。当晚和丁家一起吃饭的房东陈炎姣、陈的女儿念福珠也中毒了,两人到医院洗胃后治愈。

对于只有40万人口的平潭来说,中毒死亡两人是一起大案。是食物中毒还是有人故意投毒?当地卫生防疫部门介入后,发现并非细菌中毒,平潭县公安机关旋即介入,初步认定有人投毒。当天,6人吃了青椒炒鱿鱼、炒杂鱼、白稀饭和地瓜稀饭4种食物,警方在炒菜锅中发现了“氟乙酸盐”鼠药成分(医学上称氟乙酰胺),和死者呕吐物中的毒物成分一致。

到底是谁投毒?平潭县刑侦大队侦查卷宗显示,警方首先怀疑的是陈炎姣的另一名租户,该租户曾买鼠药毒狗。但经检测发现,毒鼠强和“氟乙酸盐”两者成分完全不同,该租户的嫌疑排除了。

后警方将视线锁定在念斌身上。同年8月7日晚上6点,念斌接受警方询问,测谎仪测试未通过。次日下午,经过警方50分钟的“政策思想教育”,念斌作了有罪供述,称案发前两天,他的杂货店客人被丁云虾的杂货店招呼走,所以怀恨在心,之后于2006年7月27日凌晨一点左右,往丁云虾烧水用的铝壶里,兑水投入了半包鼠药,把剩下的半包鼠药和兑水用的矿泉水瓶扔入门口垃圾筐。

根据这份供述,平潭警方将当日煮稀饭用的高压锅、烧水铝锅送到福州市公安局检验,也化验出氟乙酸盐成分。警方据此认为念斌有重大作案嫌疑,8月9日,念斌被刑事拘留。

2007年2月,念斌被起诉至福州市中级法院。在此后的6次开庭中,念斌全面翻供。“我被公安吊起来打,我讲的都是公安教我的。”这句话,念斌说了不下百次,念斌的辩护律师张燕生称。

稀饭和鱿鱼,谁比谁毒

2008年2月,念斌一审被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死刑。10个月后,福建省高院认定事实不清,证据不足,发回重审。半年后,福州市中级法院再次判处念斌死刑。

法院判决依据有两个,一是念斌的有罪供述,二是福州市公安局的法医鉴定。案发当日,平潭警方封锁现场,提取了大量物证进行化验。警方在死亡孩子的呕吐物、念斌房门上的门把、丁云虾的炒菜铁锅、煮稀饭的高压锅和烧水铝壶上化验出了鼠药氟乙酸盐成分。

这是一组使控辩双方产生重大争议的法医鉴定。控方认为,毒源来自于水壶,而辩方认为毒源来自于鱿鱼。

争议的焦点在于:7月26日至7月28日两天多时间里,到底发生了什么?控方认为,7月27日凌晨1点多,念斌将鼠药投放到丁家的烧水铝壶。第二天陈炎姣帮丁云虾煮饭。恰逢丁云虾的公公俞兆发送来一斤鱿鱼和其他杂鱼,和丁云虾感情融洽的陈就帮丁煮了鱿鱼,用的正是该水壶的水。晚上,丁又用水壶的水煮了稀饭。正是因为水壶里的水有毒,才导致6人吃了稀饭和鱿鱼后几乎都中毒了。

辩方却拿出了一项有力的反驳证据。氟乙酸盐易溶于水,不容易溶于脂。而鱿鱼含脂成份高,即吸收氟乙酸盐相对于含水较大的稀饭要少,即毒水煮的稀饭的毒性远高于用毒水煮的鱿鱼。而蹊跷的是,丁云虾是唯一只吃了稀饭没有吃鱿鱼的人,她却没有中毒!“水里投毒的说法怎么站得住脚呢?”在11月5日的法庭上,念斌的辩护律师张燕生说,案件的情况却是谁吃的鱿鱼多谁的中毒症状就重,死亡的两个孩子是吃鱿鱼最多的人。“为什么不将鱿鱼拿去做化验?”张燕生质问,鱿鱼是丁云虾的公公俞兆发从鱼饲料里挑出来的,鱼饲料新鲜吗?会不会有有毒物质?警方为什么会漏检?

控方是福州市检察院两名年轻的检察官。两人对此回应:水壶里已经检验出有毒,无需拿鱿鱼做化验。丁云虾吃稀饭未中毒,是因为个体差异。而且,丁云虾当时伤心过度,身体难受很可能感觉不出来。“鱿鱼里怎么可能有毒?我会毒死自己的孙子吗?”旁听席上,俞兆发大声质问辩方律师。

事后,俞兆发告诉南方周末,将近海里捞出来的小鱼小虾当作鱼饲料,是当地渔民的习惯。这些鱼都是刚打上来的,很新鲜,但太小了卖不出去,所以经常煮来吃,从没有中毒。当天,他卖了4箩筐鱼饲料,“为什么其他人吃了这些鱼没中毒?”俞兆发的理由是平潭警方未检测鱿鱼的重要原因之一。另外,据参与法医鉴定的人员透露,当时鱿鱼吃光了,警方也就没有追查鱿鱼这条线索。

疑点重重的警方记录

然而,辩方的意见得到了毒物专家的支持。原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毒物麻醉药品鉴定处处长张继宗、原北京市公安局法医中心毒物检验室高工潘冠民旁听了庭审。经辩方律师申请,福建高院同意二人出庭,以专家辅助人的身份与此案的鉴定人就毒物性质、中毒情形、毒物检测等问题进行讨论。然而,因鉴定人未能出庭,法官由此未同意两位毒物专家出庭作证。

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,张继宗和潘冠民均表示,这组法医鉴定与案情是互相矛盾的。如果水壶里有毒,丁云虾不可能不中毒。氟乙酰胺是毒性非常强的物质,两人做过上万份氟乙酰胺的毒物鉴定,还没发现一个人有特殊体质。“别说你吃半碗稀饭,你就是吃几口都得呕吐!”张继宗说。

庭审结束后,合议庭向二人咨询了专业毒物知识。“当主审法官一听我说氟乙酰胺的特性时,他立刻就明白了。”除此之外,两人还向法院提出了另外两项疑点:

一、一份鉴定结论为“倾向于认定门把上残留物含有氟乙酸盐”不规范。“毒物鉴定只能作是与非判断,要么‘检出’,要么‘未检出’,‘倾向于认定’过于草率。”二、根据念斌供述,念曾在货架上和地面上洒过鼠药。念斌投毒时时值深夜,光线黑暗,鼠药遗洒在煤炉和壶嘴上的可能性非常大。但福州市警方并未从这些部位检测到毒药成分。“这样可看出,本案的证据链是支离破碎的。”“连毒源都没查清,就定性定罪,判人死刑,太草率了。”另一位毒物专家潘冠民说。类似的话,他也告诉过法官。

另一个蹊跷之处也被辩护律师发现。煮稀饭的高压锅和水壶里面的水被检出有毒,是在念斌作出有罪供述之后。“我高度怀疑水壶里有人做了手脚。”律师张燕生说。在2009年2月平潭警方向法院提交的“情况说明”里,警方称“该铝锅未提取到位,随后技术人员依法对该铝锅进行提取,提取时铝锅里有水。”然而,据2006年7月28日警方的记录,“现场勘验检查提取痕迹、物品登记表”显示,烧水铝锅已经提取,警方当时拍下的照片上,水壶是空的。

这种前后矛盾的法医鉴定是如何做出来的?平潭县公安局以侦破秘密为由拒绝受访,福州市公安局则认为鉴定结论“站得住脚”。

该鉴定的实际主持人为福建省公安厅刑警总队法医专家李航麒,李是福建省首屈一指的毒物专家。对案情与法医鉴定自相矛盾这一点,李航麒并不否认。他告诉南方周末,实验室只对样品负责,这个案子周期很长,技术人员不可能指导具体的案件。此案中,李指导福州市公安局的数名法医专家连续36小时检测检材,但他并未在鉴定结论上签名。

张继宗、潘冠民与李航麒在庭审后也有一次私人会晤。“他承认此案是有疏忽的。”张继宗告诉本报记者。

一位参与鉴定的人士承认,这个案子在证据上确实有欠缺点,比较勉强。“这样的法医鉴定能够出来,说明法医的职业道德很有问题。”潘冠民说。

据张继宗介绍,从2006年开始,公安部就多次下文,要求法医鉴定要按规范做。“但下面不重视,一是没出过大问题,以前的案子都这么做的,二是对案情先入为主,碍于情面,主观臆断,失去公正性。”而这种现象,在中国司法鉴定领域并非个别,是制造冤案的祸端之一。

两个家族的仇恨

作为2006年福建省的十大刑事案之一,“2006年7·27投毒案”久拖未决,引发了被害人与被告人两个家族的仇恨和冲突。

念家久居于澳前村,是村里的大家族。丁云虾本也是澳前村人,外嫁给俞家,后搬回澳前。“以前,念斌和丁云虾的弟弟是没拜把子的兄弟。”念斌的七姐念建兰说。

而对丁云虾来说,事情刚发生时,也不相信念斌是凶手。随后警方宣布念斌是投毒案嫌疑人后,这个瘦小的女人才被激怒。丁、俞两家上百名族人来到念家,试图讨回公道。“铁门锁上了,我们进不去,他们跑了。”俞兆发说。

念斌的四哥念效斌回忆,当时两层小楼的门窗都被丁、俞两家砸坏了,他们一家人不得已“逃”到了平潭城里住下,再也没回来过。

俞兆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他们从念家发现了安眠药,很多瓶,说明“他心里不安”。他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认为念斌是个很野蛮的人,曾经为了一点小事追着人打,于是他越发坚信念斌是凶手。

据念建兰回忆,事发后,念斌确实情绪不好。但她绝不相信念斌会做下这样的事,“他连孩子打针都害怕,怎么会为了这么点小事下狠手?”他们一家人坚信念斌是冤枉的,认为警方徇私枉法,不停地上访。案发不到4个月,念斌父亲去世。“我父亲是被这件事气死的,他死不瞑目。直到临死之前,他还反复跟村里人说,如果是我儿子做的,千刀万剐不为过。”念建兰说。

念斌案先后开庭6次,每次两个家族都有大量人员旁听,每次两家人都会爆发冲突,在庭内庭外激烈地斥责对方。在11月5日庭审时,福建高院不得不让两家人分别就坐。然而仍然无法避免冲突的发生,当被害人一方斥责声响起时,念建兰在庭上哭喊,你们拿牛头不对马嘴的鉴定就要砍人头啊!被告人家属顿时哭声一片。

为了使该案早点下判,丁、俞两家也不停地上访。“我63岁的人了,给人洗铁砂,挣上访的路费。我被他们害得很惨!”俞兆发说。令丁云虾不能接受的是,她居然在几年之内,连续失去3个亲人。“两条人命啊”,她拿着孩子的照片,喃喃自语,泪流满面。

南方周末2009年11月26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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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燕生

张燕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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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业的刑事辩护律师。 也是“纯律师”。 做“纯律师”很快乐。把全部精力放在做好每一个案件上,让当事人满意;崇高的目标是让自己的案子做到极致,做到全国一流;崇高的理念是关注每一个个体的权利,让阳光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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