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有一天，有人突然指着你说：“你打了某人”，可是这个“某人”你并不认识，你一定会十分惊诧：“开玩笑吧！我从未见过这个人，怎么可能打了他？如果人家还能拿出“证据”，证明你打了某人，你一定会十分气愤的说：“荒唐！证据一定是假的！”这样荒唐的事情我们不相信会在现实中发生，但却实实在在落到了陈德实的头上，他从未行贿，却被定了行贿罪。

2018年10月，在北京。我第一次见到陈德实，说起他的“行贿罪”，陈德实的第一句话就是：“完全没有的事，都是编造的假话”。当问起为什么要编造虚假的谎言时，陈德实一个堂堂男儿，却忍不住在我和一群九零后的小辈面前哭了。

被迫认罪

2017年10月20日，陈德实正在家吃药修养，他是一名癌症病人，两次大手术让他元气大伤，走路都很吃力，而姐姐身体不适，很可能也患了癌症的消息，让他顾不上自己，拖着虚弱的身体，一边吃着药，一边叮嘱姐姐务必要在明天到盐城，他一定要带姐姐尽快到医院检查。就在这时，专案组突然来了十多人闯进陈德实的家，陈德实来不及多说一句话，就被从家里带到办案点。

原来，陈德实2013年承接的盐城体校工程，校长和体育局的局长被抓，专案组认为陈德实在承接该工程后不可能不给这两个人行贿，不管陈德实怎么辩解，他们都不相信。专案组的负责人是有着“全国模范检察官”、“守望正义——群众最喜爱的检察官”、“全国先进工作者”、“中国好人”、“江苏最美法治人物”等荣誉和称号的检察官刘文胜。在刘文胜的带领下，他们对陈德实开始了从早上六点一直持续到夜里12点，每天18个小时的审讯。审讯中，陈德实只能挺直腰杆，双手平伸坐在那里，稍有移动便会立刻遭到训斥。办案人员三班倒，每班六个小时轮流审讯，陈德实就像流水线上的机器，人休机不停，强大的审讯攻势，让陈德实带着病的身体无法承受，。一连几天他身体持续保持同一姿势，蚊虫叮咬不能打，必须喊报告申请，等批准时，蚊虫早已吃饱飞走。这样的审讯，不要说对一个接受过两次大手术的癌症病人，就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也很难挺得下去。很快，陈德实的屁股溃烂了，腰酸的无法支撑，但审讯却并未因此而停下。10月24日，审讯进入到第五天，陈德实的身体和精神已经临近崩溃边缘。陈德实被迫同意“配合”办案人员“承认行贿”。编造自己有罪的过程是痛苦的，不管陈德实怎么说，都必须按照审讯的要求去说，陈德实万般无奈下，经办案人员一次又一次的“纠正”，陈德实“猜”出了办案人员认定他自己的“行贿事实”，然而，但这并不是结束，办案人员在“深挖”、“扩大战果”中，陈德实又被迫编造了向其他三人行贿的虚假“事实”。

姐姐查出肝癌

陈德实原本幸福的一大家人，父母等亲人都因癌症相继离世，只剩下姐弟二人，陈德实与姐姐感情笃深，相依为命。陈德实已经患了癌症，唯有姐姐还健康，生活在农村，姐姐生活非常困难，没有文化，如果得了癌症，没有陈德实的帮助，姐姐只有死路一条。姐姐的身体也出了问题，很可能也患了癌症的消息，让陈德实焦急万分，他要尽快送姐姐到医院检查，他不能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被癌魔夺去生命。可是，陈德实没有来得及带姐姐看病，就被带走。在严酷的审讯中，姐姐的身体一直牵挂在心里。

审讯的强势，让陈德实被迫供出向五人“行贿”，违心的供述的虚假的事实，罪恶感咬噬着陈德实的心，让他无法安宁。十八个小时的审讯结束后，躺下已经是后半夜了，仅剩下的几个小时，又困又累，但他却辗转无眠，良心备受谴责。早上起来，身心疲惫的他，支撑着身体向办案人员陈述事实真相。他说：“我和这5个人没有任何不正当的经济往来，如果我继续下去做伪证，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，也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。”可是，说什么都没用，陈德实无法更正有罪供述。陈德实吃不下饭，刘文胜扬言，要用妇女生小孩的产钳撬开他的嘴喂饭，也要拿下口供。此时，姐姐已经在医院确诊，专案组把姐姐被检查出患了肝癌的消息告诉了陈德实。陈德实无法控制，他嚎哭，乞求放他出去救姐姐。可是，一切都没有可能。不得已，坚持了一整天的翻供流产了。最终，陈德实在刘文胜的攻势下，做出了虚假的行贿供述。作为交换，陈德实很快被取保候审。陈德实被取保候审出来的第一件事，就是立即奔赴上海，帮助姐姐去医院做手术。

再次被抓

记得在北京我第一次见陈德实的时候，他还在取保候审期间。说到向五个人行贿的虚假口供，陈德实痛苦万分，他不断的在说，自己良心受到了严重的谴责，他害了别人，良心过不去，一定要说出实话。

在中国司法词典中，“翻供”是一个贬义词，不管你是否说真话，翻假供，对办案机关来说都是对他们的挑战，意味着你不认罪伏法，将面临被“严惩”的后果。所以我当时很严肃的对他说：“在当前的形势下，如果你翻供，即使是说出了真实的话，仍有可能把你再次抓进去”。

“我不怕，因为我不能害别人，如果我不说出真话，我良心永远会受到谴责！现在我已经救了姐姐，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！”

在“受贿人”体育局局长杨玉成的法庭上，陈德实喊出了真话，他向法庭如实陈述：自己从来没有向杨玉成和其他人行过贿。当问到没有的事为什么会承认时，姐姐罹患癌症让陈德实在法庭上哽咽说不出话。

果然，真话是不能随便讲的。陈德实翻了假供，惹怒了某些人。那一天，法院通知陈德实去参加庭前会议，庭前会议开始之前，他们先让陈德实“观摩”了体育局长杨玉成的另一“行贿人”辅某的庭审，辅某与陈德实等三人，都是从来不认识杨玉成，却被认定分别向杨玉成行贿。他们三人都参加了杨玉成的庭审，当庭作证不认识杨玉成。没多久，辅某被控行贿罪的庭前会议开始了。那一天，辅某当庭申请排除非法证据，称从未向杨玉成行贿，自己向杨玉成行贿的虚假供述都是以非法方式获取。接着，他被再次抓进去。这次开庭，很显然庭前的功夫非常“到位”，当法官问辅某是否认罪时，辅某回答“认罪”。接着戏剧的一幕立刻开始了，法庭当庭宣判辅某缓刑，辅某被打开手铐，当场回家。

接着陈德实站在了法庭的被告席上。

“你认罪吗？”

“不认！”陈德实非常坚定。他向法庭申辩自己为什么做出有罪供述。但更戏剧的一幕，是法官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逮捕决定书让陈德实签字，接着法警上来给陈德实带上手铐，二话不说，直接押上警车送往看守所。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，什么时候都感慨，这样的故事，最好的编剧都想不出来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，亲耳所闻，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会有这么低级和赤裸裸的威胁。2019年5月，陈德实被以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。陈德实当即上诉。

“我不后悔”

不久前，我到江苏滨海县看守所会见陈德实，已经被关押了六个多月的陈德实比我在北京见到他时瘦了很多，面色有些灰暗，但他的精神状态却令人惊讶的饱满。

我与陈德实面对面坐着，但中间隔着铁栏杆，陈德实的双手被手铐紧紧铐在专用的桌板上。

 “后悔吗？”我问。

“不后悔！”他的眼神透露出的不仅是坚定，还有勇敢和宁静。“我宁可进监狱，也要说出实话。我不能害人家，否则我的良心一生都会受到谴责！”

在2019年2月和4月的两次庭审中，陈德实坚持说真话，两名年轻的辩护律师温莹影和郭钊，庭前做了大量的工作，向法庭提交了100多份书证。大量的证据证实，检察院指控陈德实行贿存在重大的错误，现有证据无法证实陈德实有罪。

谁是中国好人？

像陈德实这样被逼迫承认行贿、受贿的案件非常多，我之前曾辩护过多起官员被控受贿案，都是莫须有的罪名，所谓行贿人，也都是在各种威逼利诱之下做的违心供述，有些人甚至被刑讯逼供后导致尿毒症的严重后果，但他们出于各种利益的权衡，仍不敢出来为他人，更为自己说出真话。像陈德实这样宁可自己蹲监狱，也要说出真话，讲出实情的人实在太少了。

我真心搞不懂现在什么是好？什么是坏？陈德实有良心、有勇气、敢于说真话、勇于承担，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节、最有脊梁的汉子。这样的人才配得上“中国好人”的称号，可是，他却成了“罪人”，而整他、冤枉他的人本应是罪人，却成了“好人”。

现实不断刷新着人们的三观，也许有一天，字典也要重新定义好人和坏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