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念斌四次死刑判决后访谈录

【导语】：听着念斌的话，我的心被深深震撼着，一个四次被冤杀的人心中却充满着如此感人的大爱！让那些麻木不仁、是非不分、草菅人命的冷血者在他的面前显得多么渺小、多么悲哀啊！

从去年9月7日开庭后一直没有见到念斌，他怎样了？去年11月24日福州中院第四次对他判处死刑，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打击？最高法院2010年10月不核准福建高院对他的死刑判决，让他看到了正义之光，然而案件被最高法院发回福建重审后，福州中院竟然与最高法院唱反调，再次判处他死刑，我知道这对他的打击有多大，如此无理的判决足以让他的心冰冷的死去。他是怎样痛苦地支撑到现在的？

（一）

福州看守所在押人员达两千多人，可是律师会见室却只有三间，为了抢到会见室，律师们都要赶早去排队，否则就白跑腿了。看守所下午2点半才开始办理手续，我中午12点多便到了看守所，想不到已经有律师在门外等候排队了。两点半看守所的电动大门轰轰隆隆的打开了，拥在门外的律师像百米冲刺般噼噼啪啪的跑向接待室，抢夺摆在案台上的登记本。排在大门外是一回事，进了接待室登记又是另一回事，只有在登记本上的前三名才能得到仅有的三间会见室的门牌。一番争辩解释之后，我如愿拿到了2号会见室的门牌。离开接待室的时候，室内站着很多律师，其中两名律师还在为谁该拿到第3间会见室的门牌而大声争吵……。

律师会见室大约两平方米大小，桌子很高，紫红色木头桌面已经斑驳不堪，裂着一指宽的缝隙，桌子腿外面的水泥已经脱落，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头。桌子前面是五分钱硬币那么粗的铁栏杆，栏杆里面的空间只有一米左右宽，发黑的墙面上除了横七竖八的划痕外，还乱糟糟的抹满了一条条红色的印记，那是在押人员签字画押后擦抹手指头上的印油儿留下的。靠近铁栏杆是一个用水泥砌成的冰冷的凳子。

（二）

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镣声，哗啦哗啦像是一路小跑过来，从远到近声音越来越大，不用问就知道是念斌来了，每次会见他都是这样恨不得一步就跨进会见室。所有在里面的人都是这样，在里面呆的时间长了，见律师就像见亲人一样的急切。

念斌趟着只有死刑犯才戴的重刑镣铐进来了，这种镣铐是在手铐和脚镣之间用一段几十公分长的铁链子连接起来，四肢便被连成一体完全限制住了，迈不开大步，手也不能两边摆，站起来手抬不过腰部，念斌在看守所连夜里睡觉都戴着这样的铁镣，真不知道这五年多他是怎样过来的。由于带着镣铐上肢不能舒展，腰只能弯着，才36岁的念斌已经腰、背、肩、腿无处不疼痛难忍。

念斌双手放在小肚子的位置上，一只手里提着铁链子，另一只手在旁边的手铐里垂着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，人还没进门眼睛就开始迅速的向里面寻找着，在和我的眼光碰上的一刹那，他的嘴咧了一下，还没出声眼睛和鼻子一下子全红了，他弯下腰用被铐住的手擦了一把眼泪，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。

（三）

“最近好吗？”我招呼念斌坐在水泥凳上，轻轻的问。

“他们判我死刑是想杀人灭口！我的案子是冤案，他们官官相护、黑白颠倒！”

念斌愤怒的说着站了起来，双手握住铁栏杆，脸憋的通红：“宣判那天我听着法官念判决书非常气愤，我就对法官大喊：你根本不配当法官！你们为什么不敢把真相告诉大家？我一喊，身边的四、五个法警就死死的按着我不让我动，我挣扎着拼命喊：你们不配当法官，你们杀人灭口让我当替罪羊，天理难容！我做鬼也要跟着你！”

“法官就一直念下去，念完转身就走了。我不接判决书，不肯签字，书记员说你不签字也没有用，该怎么判还怎么判，还不如写上你的意见，没有办法我只好在宣判笔录上写了‘我冤枉’。”

“念斌，别着急坐下说吧。我知道你特别难过，我们大家和你一样，对这份判决书都非常愤怒！”我说的是心里话。

念斌松开握着铁栏杆的手，吃力地动了一下腿，慢慢的坐下，弄得铁镣哗啦啦的响了一阵。“接判决的那些天，我躺在床上好几天起不来，一口饭也吃不下去，我想起了我爸，那天宣判时我听见我哥对法官喊，说我爸已经被气死了，我当时快要晕过去了，心里有多难过……。”说到这里念斌眼睛里充满了泪水，他用拳使劲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， “我想起老爸，想起不公正的判决，想起一次又一次的死刑，我的心好难受，好难受。” 念斌痛苦地摇着头，脸也扭曲起来，眼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。

“他们对我这么判决全看守所都震惊了，在押的犯人们和看守所的管教都非常震惊，他们从没有见到过这样连最高法院都不放在眼里的判决。我越看越生气，完全是颠倒黑白！我当时已经崩溃了，什么饭也不想吃，一直躺着。所长也过来看我，看判决书，劝我吃饭，安慰我说你有这么好的律师帮助你，最终你一定能得到公正的。”念斌抽泣着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：“和我关押在一块的还有一个死刑犯，也安慰我，他说他是真的杀人犯，甘愿去死，但他相信我和他不一样，我是被冤枉的，让我坚持下去。”

（四）

“念斌，我们都相信你是无辜的，虽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单个的个体，没有权力，他们则是强大的机构和势力，和他们相比我们的确很渺小很弱势，但我们一定要坚信，正义绝不是少数人的特权，而是存在于人们心中的一种无法阻挡的力量……”

没等我说完，念斌马上接着说：“张律师，我一直坚信邪不压正，正义的力量一定能战胜邪恶的势力。我没有做过的事情，不能强加到我身上，一定能还我清白！”我08年初第一次见念斌，善良、忠厚的念斌一说话就先脸红，见人很腼腆，嘴也很笨拙，他说普通话我有一多半听不懂。我随着对案情的深入了解，发现念斌真正是无辜的，但他却讲不出来。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苦难，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念斌在这痛苦中成长起来，念斌能说出这番话，是他在黑暗和绝望之中苦苦思索，千思百想凝练而成的。

“我躺在床上一连很多天都起不来，眼泪不停的流。我不是怕死，每个人从生下来就要面对死亡，谁都会死，但我不想就这样被人栽上罪名给冤死。后来我想，假的就是假的，永远不能成为真的，他们让我当替死鬼然后杀我灭口，我就要和他们斗到底，在道义上我站得住，有这么多人帮助我，一定能战胜邪恶势力，坚信自己的无辜总能盼到澄清的那一天。我要化悲痛为力量，这些年的遭遇让我变得坚强了，他们一次次杀我，我就要一次次反抗。”说得激动，念斌的脸又红了起来，但这一次眼泪已经没有了，眼睛里透出了勇敢和坚定。

我忍不住插话说：“念斌，你这些年真的进步了很多，不光是普通话说的好了，表达能力也比过去强了，更重要的是你的内心变得坚强了。”我每一次见念斌都能看到他的进步，我为他从老实懦弱变得勇敢坚强而高兴。“是，如果现在他们再打我，就是打死我，我也不会再委屈承认了”，念斌非常认真的看着我，一脸的纯真，我禁不住笑了。

“狱友们都同情我，他们都知道我被冤枉，主动帮我揉腰，洗澡的时候帮我脱衣服，他们都安慰我，已经出狱的人还给我写信，让我坚持下去，有一个已经释放的老人还专门回到看守所给我存上几百块钱，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他们对我的支持。” 我点点头。

“你和公孙律师这么无私的帮助我，也给了我战胜邪恶的力量，我告诉我自己，我一定要坚强。”念斌接着说。

（五）

“念斌，今年是龙年，你有什么希望和企盼吗？”我问。

念斌看着我憨憨的笑了一下。“今年是龙年，也我的本命年，我希望家里平安，我在这里呆了快六年了，真正体会到没有什么能比平安重要的了。”我一算可不是吗，念斌30岁被抓进去，到今年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，他在看守所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宝贵的六年。念斌顿了一下接着说：“我最希望姐姐找到她的心上人，这些年来，她为了我什么都不顾了，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去考虑”。

是啊，念斌的姐姐建兰为了弟弟豁出了一切，记得我曾经看过一封她写给弟弟的信，其中有一句“弟弟你要坚强，姐姐为你而活着”很触动我心。他们姐弟情深，这人世间最珍贵的亲情令我感动不已。建兰是一个非常正直、善良、豪爽又可爱的好女孩，自从家里出了事，她把自己的全部财产、全部精力都给了弟弟，她全然不顾自己至今孑然一身，在这龙年开始的时候，也让我为她祈求早日找到她的如意君郎！

“万一我真的走了……”

念斌低低的声音打破我的思绪。“万一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人世，一定要对我的儿子说，不要仇恨这个社会，心中要有爱，要好好读书，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。” 听着念斌的话，我的心被深深震撼着，一个四次被冤杀的人心中却充满着如此感人的大爱！那些麻木不仁、是非不分、草菅人命的冷血者在他的面前显得有多么渺小、多么龌龊、多么悲哀啊！顿了一下，念斌接着说：“我做梦也没有想到，一夜之间我就成了杀人凶手，好像天上掉下来的灾难，”念斌的话让我想起了《清白的罪犯》，一个无辜者突然成了杀人犯，只因为他是杀人现场的邻居。

“我只想多大的灾难由我一人承担，不要让这些不幸株连我的家人。也许我不能活着看到我被宣告无罪的那一天，但我相信千年的证据会说话，也许有一天真凶出来了，就能洗清我的冤屈。”

“念斌，你被四次判死刑的故事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，他们都非常同情和支持你，希望你最终能洗清冤屈，他们都在为你声援，你对他们有什么说的吗？”

“我非常感谢他们，是他们支撑着我走到今天，他们给了我这么多的帮助，我也一定会像他们一样去帮助他人。我的父亲是非常正直和善良的人，在村子里威信很高，父母从小就教育我要爱别人，帮助别人，”提到父亲，念斌的眼睛里又充盈了泪水。“这里的狱友、管教给了我很多帮助，我也努力去帮助他们。我对管教说，我是清白的，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得到申冤，还我清白，所以你们放心我会服从管教，不会违反规定，我遵守监规也是在帮助管教。”

“你想对丁家人说些什么吗？”我小心翼翼的提到了死者的家人。

“尽管我没有干那些事，我是被错判的，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们，因为他们也是无辜者，我从心里同情他们，毕竟他们的孩子不在了。但我想由衷的告诉丁云虾：这不是我干的！”“我不恨她们，只恨平潭公安办假案蒙骗法官冤枉我。”

“姐姐来信告诉我，说他们在网上骂你们，我心里非常难过，让你们受到了连累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，不知道这一辈子怎么才能感谢你们”。

会见时间不知不觉就要结束了，我问念斌最后还想说点什么。

“别让姐姐给我寄钱了，我这里不需要花什么钱”。念斌站起来双手握着贴栏杆，两个面颊也紧紧贴在铁栏杆上，又是一阵哗啦啦的镣铐声。念斌的案件已经拖了将近六年，家也被拖垮了，念家家破人亡，经济上捉襟见肘十分困难，全靠姐姐微薄的工资支撑，现在姐姐的这份工作也没有了，经济上的困难可想而知。念斌在里面非常节省，除了每个月给姐姐和儿子写信买上几张邮票外，什么钱都不花。“告诉姐姐，我什么钱都不需要，让她好好保重！”

我走出看守所，迎面一阵暖风吹来。春天来了，这个龙年的春天能给念斌扫去沉积多年的冤情吗？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张燕生2012年2月15日于飞机上